令人心烦的雨停了,可天仍阴沉沉的。
连带着气温降了下来,不时吹起的风凉飕飕的。
锦衣卫。
正堂。
“这天是真邪性,就他娘的像今下的虞都一样邪性。”
“谁说不是啊,我算是看不懂了,人萧靖招谁惹谁了,现在针对他的,是恨不能叫其死了。”
“这还看不懂?不说别的,单单是商税谋改一事,要真在京畿道试行起来,不知有多少人要多缴多少税银。”
“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,此等简单的道理,你难道还不明白?”
“我咋不明白,关键是这本就是国朝该征上来的税啊,过去把商税定低点,是为了方便……”
“哎,这话你可别这样讲,不管过去出于何目的,把商税定那么低,那就要一直维系下去,国库出现状况,那是中枢的事,跟其他没有任何关系,当然,我说的是享有此政的群体。”
“他娘的!!这世间的道理,可不是这样的啊……”
堂内,分坐于各处的锦衣卫高层,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,所聊的内容,无不跟今下的朝局时局相关。
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,无不是带有不满、愤慨的表情,只是有多有少罢了。
“有些时候啊,我是真怀念在上林苑时。”说着,指挥佥事马涛撂下茶盏,长叹一声道:“弟兄们聚在御前,一门心思的就是操练,等有演武、狩猎的时候,就他娘的铆足劲较量一番。”
“各自的本事怎样,就都拿出来,谁也别藏着掖着,是吧?”
“纯粹,简单!”
“哪他娘的像现在啊,一个个跟他娘的泥鳅一样,滑不溜秋的,就这还不算完,有不少还憋着坏屁臭屁,平日里就他娘的憋着,也不管自己难受与否,就等着合适的时候放出来,他娘的,不熏死人,也恶心死人了。”
“哈哈!!”
马涛的话,叫庞虎、严政、王忠一行,无不是大笑起来。
即便是不苟言笑的一些人,也被马涛这话给逗笑了。
“你们就说我说的对不对。”
见自家袍泽这样,马涛拍案起身,瞪眼道:“从陛下大婚筹备之际,这段时日发生多少事,他娘的,一个个……”
“一个个怎么?”
说到激动处的马涛,全然没有察觉到臧浩出现在堂门处,而就在马涛准备说下去时,臧浩的声音响起。
“指挥使!”
“指挥使!”
原本坐着的众人,无不是起身朝臧浩作揖行礼,而马涛呢,此刻则堆着笑转过身,抬手朝臧浩行礼。
“免礼吧。”
臧浩扫视堂内众人,语气平静的说了句,随后便朝马涛走去,“你还没跟我说,一个个怎么呢?”
讲到这里时,在马涛的注视下,臧浩伸出手,理了理马涛所穿飞鱼服。
“倒反天罡。”
马涛低头道。
“大点声,我没听清楚。”
臧浩大声道。
“是!!”
马涛扬起脑袋,瞪眼喝道:“一个个倒反天罡!!”
臧浩瞪了马涛一眼,随即便朝主位走去。
庞虎、严政一行,无不看向马涛。
马涛则一脸平静的站着。
他说的是实话啊。
“都坐吧。”
在有人想着,该说些什么时,臧浩一撩裙摆,大马金刀的坐下,板着脸道:“马佥事这话是直白了点,但也是实情。”
臧浩此言一出,叫不少人暗松口气。
一行人这才坐下。
“今下的朝局怎样,时局怎样,本指挥使不赘言,你们一个个也都清楚。”臧浩按着桌案,眼神坚毅的看向众人。
“叫你们过来,是有些事想跟你们商榷下,毕竟锦衣卫不是一言堂的地方,有些决策吧,需要大家一起参与才行。”
“指挥使,是要抓人了吗?”
庞虎一听这话,表情严肃道:“自科贡泄密案出现,锦衣卫奉旨协办,这前后可查出不少啊。”
“现在抓,不合适吧。”
严政紧随其后道:“毕竟今下的朝局时局,大家也都看出来了,很乱,看似科贡泄密案还很重要,可风向已然是倒向朝中了。”
“就今下的态势,一个萧靖,一个武安驸马,算是成了众矢之的,被不知多少人暗中架在火上烤。”
“除了他俩以外,还有不少有司也捎带上了,这其中就包括我锦衣卫,就种种迹象而言啊,有些人用心不纯啊。”
严政的话,让堂内气氛微变。
变得有些凝重。
别看刚才一个个聊的热火朝天,但是吧,真遇到要抉择的时候,一个个表现得比谁都要慎重。
这可不是他们怕了,而是在今下的态势中,锦衣卫有任何举措,是会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的。
谁都知道为何会这样,可有些事啊只可意会,但却不能挑开了说。
“这就是叫你们都来的原因。”
臧浩撩撩袍袖,没有藏着掖着,“咱们不论某一件事怎样,就以整体态势来论,现在处境最凶险的,一个是萧靖,一个是武安驸马。”
“这两位为何这样,除了跟科贡泄密案有关,一个是主审,一个是副审,还跟出现的灾情,要赈灾之下,为纾解国库,为陛下分忧下,一个提出了商税谋改,一个提出了边榷税改。”
“牵扯到税改的事,本指挥使也好,你们也罢,最好是不要掺和的,毕竟锦衣卫是负责监察的,不是负责某项具体治理决策的。”
“但现在的情况,是有人想整倒萧靖,为何这样,你们也都知道,因为牵扯到了利,可真要把萧靖整倒了,那朝局会怎样,你们也都清楚。”
“肯定会更乱啊。”
马涛伸手道:“谁看不出来,天子青睐萧靖啊,不然户部那等重要衙署,天子怎会叫萧靖给兼领了。”
“再一个,萧靖也确实有本事,这可不是我私下对其有所接触啊,咱就说在科贡泄密案上,人做的那些决断,你们都说说,是不是恰到好处?”
“这还不是关键。”
王忠眉头微皱,看了眼马涛后,随即道:“整倒了萧靖,朝局乱点归乱点,但这会对陛下威仪有不小的损失。”
“毕竟萧靖有今日,那是得天子倚重才起来的。”
“这就跟武安驸马一样。”
“二人唯一的区别,一个是文官出身,一个是皇亲国戚,而且在这段时日,我也在暗中观察了。”
讲到这里时,不少人的目光聚焦在王忠身上。
锦衣卫所辖内情,是王忠直辖的。
“其实在近些时日的舆情中,武安驸马是不该被针对的。”王忠继续道:“边榷谋改即便牵扯较广,但跟商税谋改比起来,一个是推行难度大,毕竟边榷想重开,是需要重设对应榷关的,这就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。”
“一个是我朝停榷事较久,即便是想要开起来,这人手总要备齐吧,不然怎样使重开的榷关运转好?”
“一个是武安驸马还提出了竞拍边榷员额,这谁都能瞧出来,是为了明确谁能参与边榷,谁不能参与边榷,这除了能叫中枢得到一笔不菲的金银外,还能有效的对走私进行打击,可问题是谁愿意掏这笔银子啊。”
王忠的话,叫不少人点头表示认可。
“可商税谋改就不同了。”
王忠向前探探身,伸手道:“虞都乃我朝腹心,京畿道更是包裹着腹心,这就必然使得各地商贾会云聚。”
“萧靖这一搞,就依着其雷厉风行的性格,势必会在京畿道治下搞起来,到那个时候,只要进出京畿道的商贾,名下押运有货物,那就要按萧靖定的商税新规来。”
“你要这样说,还真是这个理儿。”
楼翰双手环于胸前,皱眉看向王忠,“那武安驸马为何出这个风头?即便是到现在,虞都内外还传着竞拍边榷员额的种种消息。”
“不清楚。”
王忠摇摇头道:“但我却知道一点,如果没有武安驸马出这个头,萧靖萧大人的处境会更艰难。”
“毕竟其手里握着陈坚案,科贡泄密案,这两桩要案牵扯极广,波及也定不小,而在此等态势下,萧靖还改变赈灾方式,这无形中又断掉很多人的财路,这也是萧靖为何会被如此针对的缘由。”
王忠的话,让不少人表情严肃起来。
这就是个大雷啊。
不触碰还好。
真要触碰了,天知道会发生什么。
别忘了,锦衣卫在过去,可以快刀斩乱麻之势,解决掉不少人与事,这也使不少群体对锦衣卫是带有敌意的。
有敌意,那就会有算计。
锦衣卫在先前,是完全没有任何顾虑的,做起事来极其迅猛,但随着锦衣卫取缔六扇门,一跃成为大虞中枢具有权势的有司,关键所涉还是极特殊的领域,那就会在无形中与很多事牵扯起来。
处在局内,与处在局外,这是完全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。
这种感觉,臧浩他们都愈发清楚的感受到了。
“所以你们一个个,是怎么想的?”
看着沉默的众人,臧浩撩撩袍袖,说道:“不掺和,好处当然是最多的,此前一直在暗查的事,能够悄无声息的深挖下去。”
“一旦掺和了,被人算计就不说了,还会遭到更大抨击与污蔑,这还不是关键,关键是锦衣卫查的事,必然会叫一些人警醒。”
“说起来,科贡泄密一案,锦衣卫是奉旨协办,不是主查,更不是主审,即便最后没有查出什么,也怪罪不到我等头上。”
“指挥使,肯定不能这样啊!!”
此言刚落,旗校镇抚使云海,立时起身道:“锦衣卫要真这样了,那不跟中枢一些有司,一些人一个德性了!!”
“是啊。”
云山紧随其后道:“陛下特设锦衣卫,可是说过,锦衣是先斩后奏,皇权特许,魑魅魍魉,锦衣斩之,天子鹰犬,横荡不臣!”
“这种事,咱可不能干啊!!”
看着云山、云海两兄弟,臧浩嘴角微扬,在上林苑时,谁都知云海是犟种,凡是其认准的事,那就别想叫其转变,可殊不知啊,云山的脾性更犟,但其有一点好的,那就是没有表现出来,可臧浩却发现了。
“那就添把火,把风头引到锦衣卫这边来?”
臧浩收敛心神,嘴角微扬,看向堂内众人道。
“必须要添把火啊。”
王忠拍案而起道:“指挥使,咱不管今下朝局时局怎样,但卑下可至今记着陛下讲过的一句话。”
“这人越是反对什么,就越是要擦亮眼睛,因为反对的人或事,必然是触碰到什么利益了,不然也断不会这样。”
“没错!!”
楼翰伸手道:“虽说对萧靖想干什么,我不是很清楚,但我却清楚一点,商税谋改要真干成了,这对国库,对社稷,对中枢,对陛下,都是有利的。”
“那还说什么,干呗!”
云海似笑非笑道:“锦衣卫,那就不是逆来顺受的,谁敢叫陛下不痛快,那锦衣卫就叫他们不痛快!!”
“添把火可以,引到锦衣卫身上也可以,但是要认真想一想,究竟该从何处添把火。”
而在此等态势下,王忠的一番话,让堂内众人齐刷刷看去,“别看今下的朝局时局怎样乱,但有件事始终未曾变过,那就是科贡泄密案,是这一切的根源,没有这个根源,或许后面就不会出这么多事。”
王忠的话,叫不少人表情严肃起来。
臧浩颇为赞许的看着王忠。
这沉稳的性格,正是锦衣卫所需的。
“学宫这一块,我觉得可以收网了。”而在此等态势下,臧浩起身道:“从别的方面入手,或是影响太小,或是影响太大,即便是添把火,也要恰到好处才行,不然引火烧身,那就违背锦衣卫的原则了。”
“可以!!”
“直娘贼的,早就该将学宫的那帮人抓起来了。”
“没错,一个个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,娘的,一想到他们摆谱的模样,老子就觉得恶心。”
“人出身好,靠山硬,你还不叫人摆谱了。”
“姥姥!!他们靠山再硬,能有锦衣卫靠山硬?先前是没留意到他们,现在蹦跶的这么欢实,那就叫他们知道,这脑袋没刀硬的道理!!”
臧浩的话,引起不少人附和。
“指挥使,抓学宫的人,这是很合适。”但在此等态势下,庞虎却皱眉道:“可真要抓了他们,这需要有苦主指认才行,把证据做足了才行,不然有人指摘起来,对外不好交代啊。”
学宫这一块,一直是庞虎在负责的。
“这需要什么苦主。”
马涛瞪眼道:“咱们追查了这么久……”
“你不懂,就别他娘的瞎说。”
庞虎皱眉道:“从一开始,咱锦衣卫就没留意到这一块,之所以后续留意到了,是有人在暗中有意引着咱们去查的。”
“这的确是个问题。”
王忠点点头道:“学宫的来历复杂,关键还牵扯到很多,在虞都蹦跶的这帮家伙,一个个还都是各地学宫的代表。”
“如果说没有把证据做扎实,就将他们给抓了,那各地学宫势必会抨击的,而在天下学子心中,学宫的地位还极高。”
“这件事要么不做,要做就必须做到极致才行,一些人的嘴必须要堵住才行,叫他们有苦说不出。”
“陛下钦定科贡泄密案,为的是什么?不就是确保科贡的公平吗?不就是叫天下学子,尤其是那些出身贫寒的人,能够对中枢感恩戴德吗?”
庞虎、王忠的话,叫一些人沉默了。
的确。
随着锦衣卫开始立足于中枢,一些事产生的影响,他们必须要考虑到才行,不能说想怎样干就怎样干。
真要这样率性而为,即便锦衣卫干的是有利于社稷的,但也会被一些别有用心之辈,拿来抹黑与攻击。
这样好事也就成坏事了。
“这是关押在诏狱里的聚众学子,以东卫为首,所写的联名血书。”在此等态势下,臧浩拿出一物,缓缓起身道。
“他们指明参与购买考题的学子里,与学宫有关系的那部分学子,是受所在学宫的一些人指示,才这样干的。”
“而在过去频繁举办的诗会、文会,正是为了遮掩一些注意,才特意办起来的,这份证词,还有这些学子做苦主,够不够?”
臧浩的话音刚落,庞虎、王忠相视一眼,二人呼吸略显急促。
“够了!!”
庞虎摩拳擦掌道:“指挥使!!有了这些,那有问题的那帮家伙,一个个全都能抓起来了,最重要的一点,还能顺藤摸瓜,把一些隐藏极深的也给抓起来。”
“既然够了,那还不行动?”
见庞虎如此,臧浩似笑非笑道。
“嗯?嗯!”
庞虎先是一愣,随即道:“我这就去抓人!!”
说着,庞虎转身就要朝外走去。
“回来!!”
可没走几步,臧浩的声音响起,叫庞虎生疑的转过身。
“你他娘的上战场,刀枪不带啊!!”
臧浩举着所持血书道。
“哎,哎。”
“哈哈!!”
在道道笑声下,庞虎讪笑着快步上前,接过臧浩所递血书,便转身朝堂外跑去……